年少時的一個深秋,我放學回家,看見堂屋前的臺階上,放著一副轉糖粑粑的挑子。我快步走上臺階,伸手就要去轉動那個轉盤,母親幾乎嚴厲的聲音從堂屋傳出來:“不要轉,那是人家做生意的家什?!蔽铱s回手,走進堂屋,看見椅子上坐著一個陌生人,他忙著回答母親:“莫得事,莫得事.....”他說“莫”(mo),我們說“沒”(mei )。
聽他說話有點苗,知道他是外地人,一個外地人,來我們家干啥子呢?
從他和母親及曾三爺(我們的管家)交談中,才知道他是來這里糖廠投親的,他就挑著這個祖上傳下來的挑子,賺點盤纏,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,沒想到,糖廠關門,他的親戚已經回鄉,他在這里舉目無親,來我家尋求幫助。
曾三爺問他會做啥子事,他回答,只會做糖,糖廠的活路沒有了,他打算在這城里頭做他轉糖粑粑的小生意,賺點錢回去。于是母親給他寫了一個條子,叫他拿著去縣城找一個開棧房的老板,住下來。他拿著條子,挑著他的挑子,匆匆告辭了。我望著他穿著單薄,在秋風中消失的背影,心想,他會不會冷。?
什么叫轉糖粑粑,估計很多人都見過,都轉過?,F在人們叫他們是轉糖人。
他們挑子的一頭,是一個不大的平鍋,轉糖人就用一個小圓勺,(相當于畫筆)蘸上事先準備好的糖漿,迅速地在鍋上繪制出各式各樣的動物圖案,兔子,老鼠.....最漂亮最復雜的就是糖龍,制作完騰飛的龍,還要用紅色的顏料,點上眼睛。于是這條龍就在小販的手下活了,這條活了的龍,被他放置在轉盤的特殊位置,龍的位置前,是一個鎳幣大小的糖粑粑,位置后是兩個糖粑粑。
孩子們用一個小錢(那時歷代的小錢,銅元,鎳幣,銀元已經取代不值錢的金元卷了)可以轉一次。都想轉到那條大龍, 轉得輕了一點,就停在一個糖粑粑那里,轉得重一點就會停在兩個糖粑粑處,總之每次都會增錯一點點,孩子們就會不停轉下去,以為下一次運氣就會到自己手下,直至把手中的小錢轉完為止。其實,轉盤是小販事先設置好的,要不如此微薄的生意,別個咋個活?
幾天后,母親帶著我上城。剛到南門口,就看見了他放在茶鋪街沿的挑子,挑子前已經簇擁著一大群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,正在轉盤上喊叫著“停,停.....”隨即,便是失望的“哎呀,又增錯(差)了一點點”。我知道,他們沒有轉到糖龍。
他高聲笑道“莫得事,莫得事,下回就轉得到了?!蔽覍δ赣H說,我也要去轉一哈。母親說,把你荷包里的小錢轉完就撒個(結束之意)。旁邊的曾三爺說,幺姑,我打賭,你只轉得到糖粑粑。母親笑著說,就當是幫襯他一哈了。母親和曾三爺就坐在茶鋪里喝茶等我。
當然,曾三爺說準了,我用十幾個小錢,轉了十幾個鎳幣大小的糖粑粑。我給他最后一個小錢時,他順手把糖龍遞給我。母親看見我伸出的手,嚴厲制止:“幺姑,那是別個做生意的家什,不能拿?!彼⌒氖栈厮奶驱垥r,笑著說:“莫得事,莫得事,是我要送幺姑的?!??
下一個趕場日,曾三爺回來對母親說,棧房老板帶信來,說那個轉糖粑粑的害毛病了,起不到床,棧房老板怕他死在店鋪里,問母親咋個辦。
母親聽完對曾三爺說,棧房是怕收不到房錢,我寫條子介紹他去,這是要我來了結。于是母親立即進城,對棧房老板說,他是外鄉人,無親無故,有毛病要醫,人還是要住在你這里,棧房錢我來結。當即叫曾三爺去桂花街請袁二爺來看脈。袁二爺是母親的老朋友,連脈理錢也不收,只吩咐曾三爺去他鋪子里抓藥,說是涼寒,無大礙,吃兩副藥就好。??
再一個趕場日,轉糖粑粑的居然和曾三爺一起回來了。只見他兩只手統進衣袖里,朝母親拱了三拱,還沒說話眼淚就流下來了。母親忙讓他坐下,對他說:“眼看年關近了,快點回老家。明年糖廠生意好了再來做活路?!彪S即吩咐曾三爺拿了一塊大洋給他做盤纏,一件青布棉馬褂(鄉下人叫“捆衫”)叫他穿上。曾三爺又送了他一條白布帕子,讓他包在頭上,免得再受風寒。我小聲對母親說:“還有一升米,一塊臘肉?!蹦赣H“哦”了一聲,說“對頭,還有這個?!痹瓉磉@是我家祖母定下的規矩,每年要腌制400斤豬肉,準備一千斤米,給附近窮困鄉親過年用。人少的,一升米(約合4斤半到5斤)一塊臘肉。家里有老人的,兩升米,兩塊臘肉。曾三爺笑著說:“幺姑,快來,幫我量米?!?/p>
出門前,他喊了一聲幺姑,像變戲法似的一個大大的糖龍出現在我眼前,還沒等母親阻撓,他開口了:“盤纏,我一路用不完。轉盤生意不做了,這家什送給幺姑當個耍伴兒?!边@個糖龍,母親掛在父親書房的墻上,我望著,想吃。母親說:“給糖粑粑一個味道,有啥子吃頭?這是人家做生意的家什,留個念想?!蹦悄昱D月,打揚塵(做大掃除)時,糖龍掉下來,散落在塵埃里,母親嘆道:還不如讓你吃了呢。?
兩年后的深秋的一個中午,我躲在蜀光校門口的花壇里(那是個被球柏和萬年青圍起來的天地,現在已經拆除了)讀童話,在這里讀書,可以和母親在書里相會,我可以悲傷,可以流淚。而我的同學們這時往往在校門口的小攤前享受她們的零食。不過今天有點不一樣,我聽到了“停,停.....”和“哎呀,差一點點”的喊叫聲,接著,我聽到了“莫得事,莫得事,下回就轉得到了?!?/p>
這個仿佛來自久遠年代的聲音,喚起了我的記憶,我聽出來了,是他,是那個轉糖粑粑的。我不想走出去, 備受過精神虐待的孩子是敏感的,我明白已經不是當年的“幺姑”了。但是一切與母親有過關聯的人和事都強烈地吸引著我,如果光著腳走過荊棘,就能和她相會,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——這是一種甜蜜而又痛苦的誘惑。
我終于站起來,走出去,徑直走到他的挑子前,我們彼此對視著,他一下就認出了我,就像我一下就認出了他:還是穿著母親送他的馬褂,頭上包著曾三爺送他的白帕子,他笑了,沒有喊我,只是說:“這個小同學,你也來轉一哈嗎?!?/p>
“她沒得錢,她伙食費都交不起......”尖刻刺耳的笑聲,我一聽,這就是常常告密的中隊長。壓抑了很久的怒氣會突然爆發,我賭氣地拿出了用來看連環圖的一百塊錢(一分錢)。
“好,轉一哈”,他又笑了,”莫得事,莫得事,這回就要轉到大龍了?!?/p>
他一邊說,一邊不經意地動了一下轉盤。我伸出手,輕輕轉了一下,我還沒來得及看轉盤。他大聲喊道:“硬是轉到龍了哈?!?/p>
站在周圍的同學簡直目瞪口呆,她們在這里轉了一個中午,用光了她們荷包里的錢,也只轉到了鎳幣大小的糖粑粑,而我只轉了一次居然就轉到了糖龍!尤其是那個中隊長,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火。
沒有糖龍 ,她們也就沒了繼續轉盤的興趣,待她們散去之后,我還呆呆站在轉盤前。
“幺姑”這時他小聲叫道:“擔(拿)你的糖龍啊?!?/p>
“幺姑”的稱呼再次喚醒了我,我急忙回答:“媽媽說,這是做生意的家什,不能要.....”話還沒說完,我便哽咽了。
“莫哭,莫哭。把你的糖龍擔(拿)好了?!边f給我糖龍的同時,把我的錢也塞給了我。
他說,他家分了地,這會回去就不會出來做活路了。他欠我媽媽的情,只有下輩子還了。
上課的預備鐘聲響了,我得回教室了。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就是:“幺姑,攢勁點讀書喲?!?/p>
多年之后,我知道他那年回糖廠干活路,是為了來看我們一家,知道我家的變故之后,便挑著他的挑子專程找到學校來看我,那個糖龍讓一個心靈凄惶的孩子,得到了甜蜜和溫暖,在她心智正常成長的路上,那是一抹驅散暗夜的光亮?;貞浧鹚f“欠情”的話,其實該說這話的是我,而不是他!

作者簡介|王大可,四川威遠人,曾先后在重慶清華中學,自貢一中任教。
編輯:張馳
責任編輯:冉華陽
編審:喻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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